回忆三部曲

       第一部宇宙中发生的事，想象力也不够丰富，理论混乱，现实、科幻与精神世界切换地很初级，逻辑紊乱，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
       第二部没有隐喻，全是明摆着的对于体制的讽刺，包括日本和美国的关系，日本社会等级制度，实在挖不出更深的东西，只是能博得观众一笑。
       第三部画功了得，气氛构造得不错，给电影加了点分，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却不能发人深省。
      总之差强人意，评分这么高，也许是因为看动画的人群和一般看电影的人群有所不同，导致评分标准差异。

    《回忆三部曲》这部动画共三个篇章：《她的回忆》、《最臭兵器》和《大炮之街》，分别改编自大友克洋早期的漫画作品《Magnetic Rose》、《Stink Bomb》和《Cannon Fodder》。名义上动画的导演是大友克洋，但实际上并不是出自他一人之手，只有《大炮之街》由他亲自监督的，《她的回忆》的监督是森本晃司，《最臭兵器》的监督则是冈村天斋。这部动画在大友克洋强大的号召力下，集结了日本动漫界乃至电影界一批顶尖的人物，除了三位监督，今敏参与了编剧，菅野洋子、三宅纯、长嶌宽幸分别负责音乐制作，这样耀眼的阵容的确成就了一部杰作，时至今日，《回忆三部曲》依然被认为是科幻动画的杰出代表。

                               《她的回忆》
    动画的第一章是《她的回忆》，从画面和场景来说，这是气度最为恢弘的一部，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森本晃司极擅长以音乐来辅助叙事，在《她的回忆》中，音乐甚至成为了故事的主角，这也是有人认为动画超越了大友克洋漫画原作的原因，在菅野洋子时而闳廓时而凄婉的配乐中，森本晃司抒发出自己对漫画及对生命意义的独特见解。

    《她的回忆》是一部具有太空史诗性质的动画，故事发生在2092年，参加宇宙救援工作的飞船丰田号完成任务准备返航时，突然收到来自“宇宙坟墓”高磁场区的求救信号，根据《宇宙救援法》，丰田号立刻展开了救援。随即救援队发现，求救信号的内容竟然是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的女高音片段。孤独哀伤的女高音从黑暗的宇宙深处传来，让这场救援带上了诡异而充满危险的色彩。
    登上信号源小行星后，救援人员遭遇到更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一系列调查之后，他们发现，原来小行星的主人是60年前死去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爱娃，一生都生活在荣誉光环中的她为死后的自己打造了一个光彩依旧的世界，在电脑模拟的全息投影中，她有关辉煌事业和美好爱情的记忆无尽延续。一名救援人员米盖陷入到了爱娃的幻境当中无法自拔，另一名救援人员海因茨则被唤起自己沉重的记忆，依靠痛苦维持着清醒，与幻境对抗。到最后，连小行星外的救援船也被卷入到巨大的漩涡当中分崩离析，而爱娃的歌声，依然在宇宙深处孤独而忧伤的唱着。
    《她的回忆》对“回忆”这个主题表达地最为明确，过往与现实并不是两条平行不相交的直线，很多时候它们会扭曲在一起，不辨彼此。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细节是海因茨与米盖刚进入爱娃的宫殿时，海因茨不小心将一个小天使的塑像碰到，他立刻勃然变色，内心的惊惧都写到了脸上，随后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儿因从房顶摔下而离他而去，这正是他一直试图逃避而又无法逃避的记忆。他深知“记忆不是用来逃避的场所”，因而到最后他才能凭借这份痛苦战胜了爱娃的记忆，抑或是战胜了他自己。

                                  《最臭兵器》
    看《回忆三部曲》要对动画不同章节之间风格的转换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她的回忆》深沉肃穆又紧张惊悚，突然跳跃到第二部《最臭兵器》，你还沉浸在悲壮的太空史诗中的心境可能会很不适应，因为这一部的监督冈村天斋结结实实地玩了一把黑色幽默。
    《最臭兵器》是一部科幻小品，整体上基调轻松，充满各种戏谑的成分，再配上三宅纯日本风格极强的音乐，使动画完全没有大友克洋作品的阴暗风格，当时还惹起很多大友粉丝的不满。不过，总监督大友克洋明确地说，他就是想刻意创造出颠覆《她的回忆》的感觉，其实整部《最臭兵器》都充满着颠覆性的幽默感。
    普通小职员田中患了感冒，按照同事的指点，到老板的房间找到一种新的药物，随口吃了下去。谁知道，这竟然是美日军方合作研制的最新型超级生化武器，一夜之间，田中不知不觉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兵器，浑身散发人闻人死、花闻花开的臭气，而他对此却一无所知！发现事故的高层没有意识到这个小人物就是事故源，命令他将一份材料送往东京，于是这个恪尽职守的小人物开始了几乎毁灭整个东京的颠覆之旅。
    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对政府的无能进行了一番彻底嘲讽，田中矢志不渝地要将材料送到东京，而政府军队发现这个快速移动的气体源正是田中之后，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去毁灭他。但此时的田中已经成为无法被摧毁的终极武器，飞机、坦克、大炮在他身上起不了丝毫作用，却只能使他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而恰恰这致命的气味与田中情绪的变化、运动量以及新陈代谢成正比，也就是说，军队一方面要毁灭这个最臭兵器，另一方面却无形中放大了他的威力。最后，美国军队派出穿着最尖端宇航服的士兵，似乎终于将田中消灭掉。在所有人欢庆的时刻，士兵摘掉宇航服头盔，田中长出一口气说：终于把材料送到了！

    表面上这是个令人捧腹的故事，可其中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比如田中身上表现出的普通人可怜的愚昧无知，比如政府在处理事端时丝毫没有人权顾虑的做法等等。日本作为对末日兵器恐惧最为深刻的民族，对武器的梦魇很难消除，但同时政府又从来没有放弃对军武的发展，更可怕的是，如果善良的普通人被卷入这种扭曲的价值观中又不自知时，那导致的后果，可能真是毁灭性的。

                               《大炮之街》
    《大炮之街》是《回忆三部曲》的第三篇章，也是真正由大友克洋完全监督的作品。它的风格又迥异于《她的回忆》与《最臭兵器》，画风阴暗，颇类似于十九世纪末法国时事讽刺画家Dumiere的画作，因此全片贯穿着欧洲风格。但这种欧洲风格不同于《阿基拉》以及后来的《蒸汽男孩》，在这只有短短二十来分钟的动画中，大友克洋明确地表现出他《1984》式的反乌托邦末世情结，为配合这种气氛，大友的人设都非常离奇甚至扭曲，这让习惯了日本动漫正常画风的人很有些不习惯，我就是其中之一。
    《大炮之街》被评为三部曲中最为晦涩费解的一部，原因就在于它根本没有明确的故事主线，只是讲述了大炮之街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一天，观众需要循着动画提供的种种细节和线索去思考大友究竟想去表达什么。动画从一个小男孩床头的闹铃声中开始，形象怪异的小男孩起床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墙上挂着的画中司令致敬，随后一家人的一天开始了。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围绕大炮展开的，小男孩学习的数学是为计算炮弹轨道而设立，小男孩的爸爸在发射炮弹的兵工厂运送炮弹，妈妈在手工厂要随时为发射出的炮弹呐喊助威。整条街道，整个城市都是为了开炮而存在，可荒诞的是，市民甚至开炮的人，根本不知道向谁开炮，为什么开炮。更可怕的是，这种生活已经在儿童的心中根深蒂固，当父亲看到儿子憧憬的偶像是大炮司令时，眼中流露出的，是无限的绝望。

    大友克洋一直是怀疑论者，他在各种作品中致力于表达对人类未来的担忧，人性被剥离，人的非人化，是他最为担忧的未来景象之一。在名作《阿基拉》中，铁雄的肉体机械化，最后被完全吞噬，是象征的表现手法，到了《大炮之街》，大友克洋则用了更加直白的手法，在这里，人被不明就里的生活所压制奴役，彻底沦为机械的配件。大师们在对这种未来的担忧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1984》、《美丽新世界》、《华氏451》等等，与《大炮之街》都有异曲同工的指向。
 
    当然，对于《回忆三部曲》这部动画，有种种解读，但大友克洋自己说，他并没有想到太多的内涵，而只是想把动画做成是让大家看了感觉有趣的东西而已。即使是最为难懂的《大炮之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希望观众可以融入剧中的世界，结束后可以跳着走出电影院就好。

这是三个形态各异但同样荒诞的故事。在第一个故事中，绝世歌姬早已香消玉殒，但是回忆却和科技融合在无数年月中借求救信号诱导过客，并用记忆与欲望使他人沉沦。无论怎样的人都难以逃脱吞噬，这是精神上的荒诞。最臭兵器则用味道作为武器毁灭了所有具有贪欲的人（并且伤害无辜），这是物质上的荒诞。炮蛋城最短，但是画风的突变，人生活的重复以及存在不合理性的合理的强调，无不达到了绝对的荒诞。
或许对于作者而已，回忆尽皆荒诞，逝去再无永恒。

《回忆三部曲》这个名字太具有欺骗性，导演们的关键词分明是荒诞。三部短片的风格和内容大相径庭，但带给观众的荒诞感是循序渐进的，乃至是几何式的加成。

《她的回忆》最切题，收到求救信号的宇航员被一个失去爱人孤独死在飞船的女歌唱家的记忆所吞噬。这个故事的怪诞感在对比中产生。设定的年代远在未来的2092年，但是飞船里的装潢让我联想到的全部是十八十九世纪的沙皇俄国。虽然女主人公确实死去多年，但想来能发射民用宇宙飞船的年代也应该比现在发达了。人类审美居然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以前，前往救援的宇航员也不以为意，这种暗藏的不合逻辑让人毛骨悚然。收到的求救信号是女歌唱家的唱段，中间让两个宇航员产生幻觉的也是音乐，这种明显呼应《奥德赛》里的海妖迷惑水手的桥段，也预示了一种不祥，让观众不自觉地神经紧张。一切华丽在这个古旧的飞船里都是幻象，要么是生成的3D影像，要么就如出土文物触手即碎。真实显露的飞船破败残缺，但电脑融合了女主人的记忆，产生了畸形的人工智能，制造幻觉让人泥足深陷。飞船里的二元对比，将女歌唱家的心境变化和人生际遇进行了实体化。所爱之人离开之后，之前的美好回忆都成为虚幻，反而让人被恨意纠缠，促使自己杀了变了心的丈夫，正仿若原本正常运作的飞船年深日久，进化成为在宇宙深处孤独漫游猎杀过路飞行器的怪兽。看到结尾的时候只能感叹孤独，而且是被抛弃的孤独，真是深不可测的邪恶情绪。

《最臭兵器》被安排在第二段，似乎有一定为整个电影情绪起缓冲过渡的目的。色彩和人物设计上明显明快和滑稽一些，情节也是最为符合电影架构的，不需要观众过多去思考。这个故事的荒谬之处完全是刻意设计的，也就是说观众可以轻易判断这种怪异，而且由于全篇的黑色幽默，会处在一种不知该笑还是严肃的心境里。主人公对自己成为唯一的幸存者没有任何的质疑，对一路上动物死亡而植物盛放的诡异景象毫不在意，遭遇愈演愈烈的军事打击也不为所动，一路只晓得遵照长官的命令，把实验药物送达东京。这个人物的怪诞似有讽刺日本过于遵守上级命令，不做思考的国民性。虚构的美军在日本的应急决策中状若暴君的颐指气使，明显是批判现实中的日本政府在政治决策中被美国所掣肘。不过恐怕正是这种太过概念化的讽刺显得老套，层层堆叠的戏剧感包括结尾的反转都是教科书式般在人预料之中。观众看到这里终于有一种找回主动权的感觉，整个故事因此对非日本观众，或是对这种刻板印象式的国民性没有共鸣的观众削弱了很多情感上的触动。

第三部《大炮之街》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它那种对观众理直气壮地挑战。画风较前两部明显粗糙，台词简单直白到毫无深意可言。荒诞感犹如明晃晃的探照灯，在深沉粗犷的基调里让人无法回避。故事的大背景当然一眼即知是虚构的，描述的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和对话又分明让每个观众都似曾相识。当然不可能存在一个城市只为了制造炮弹发射炮火而运作，但每个人都按部就班生活在流水线上，负责一个大工程的一小部分，麻木并且被动地日复一日地劳作，这完全是现代社会的写照。片子里有几个地方非常有意思，司令官在画像里高不可攀，在现实中却是脑满肠肥的形象。他的权威来自他的职责，就是负责按下发射炮弹的控制键，这种仪式感强化了他近神的形象。资本主义为众多理论家所诟病的一个点在这里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工作的价值成为个人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人性逐渐被剥离出考量范围。新闻日复一日地播报当天的炮弹制造成果，强化城市力量感和居民集体荣誉感，也不断提醒外部威胁，这正是全世界政府普遍稳定政权的常见手段。丈夫在工作中的表情通常是麻木，偶尔是茫然中浮现恐惧，却拒绝回答孩子“敌人到底是谁”的问题。这种逃避，冷漠，无力质疑展现了分子化的人类社会最为危险的一面。

而最最精妙的细节在我看来是几十秒的群众抗议画面。分发的传单上抗议的内容竟然是要求制造清洁炮弹，保护民众的健康，这种吹毛求疵隔靴搔痒的反抗，恰恰证明了群众的盲目和轻信。先锋分子自以为是，“争取权利”的错觉让他们感觉良好，却正中统治者的下怀。在一些不会动摇根本的政策上安抚和让步，让人民处于要求一直被满足的成就感里，温水煮青蛙，继续屈服于分配的任务和虚幻的使命感中。这样摇摇欲坠的金字塔社会，荒诞中透露着映照现实的残酷，委实让人心惊肉跳。

荒诞感的延续和深化，在于从个人过渡到一个国家，甚至是世界普适的现象的观照，此时画风和情节的无联系反而锐化了这种统一的怪诞，意味深长。

    看似平淡沉闷的生活背后是一场永远也不知敌人是谁的战争和一大群被欺骗的人民，而更令人恐惧的是，这可能已成为一场连统治者也不知道目的为何的战争。

    就像这样的生活，这种机械化的生活，人人都只是公司里的一个小零件，从事着单一的工作，甚至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只是盲目的上下班，工作，吃饭，睡觉而已。甚至可以延伸到整个社会，整个世界，结果，我们只是一个零件。

    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除了这样生活，我们无事可做。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一旦失去它，我们将无所适从，因此既使怀疑，也不能揭穿。就这样麻木地生活下去，而这样的生活却没有终结的一天。